中年丧夫,50岁蒙冤入狱,女儿被活活打死,63岁远赴美国活出精彩,她才是最后的贵族
她才是最后的贵族
文/晏凌羊
1
第一次看到郑念年轻时的照片,我惊呼:“真漂亮啊。”
郑念梳着高高的头,英气十足,有一瞬间我觉得她有点像奥黛丽·赫本。
民国的美人很多,但美得这样有气势的,却比较少见。我甚至觉得,美成这样的女人,如果不去当电影明星被万人欣赏,真是太可惜了。
我再次被郑念吸引,是因为看到她一张老年的照片。
依旧妆容精致,依旧美得扎眼。
自信、优雅、坦然、端庄,还透着一股高贵的沉静。
是的,就是沉静,是一种静水流深式的美。
大多数女人到了一定年纪之后,难免会变得有点庸俗、油腻、精明、市侩,但这种感觉在老年郑念身上一点都看不到。
她依旧美,年轻时是出水芙蓉式的,老了以后是火树银花式的。
我那时想:“这样一个美了一辈子的人,一定会有一个相对顺遂的人生吧?”
可当我了解到郑念的故事的时候,用“佩服”二字已经不足以表达我对她的激赏。
2
郑念原名姚念媛,1915年出生于北京。
那时清政府已亡,北洋政府当权。
郑念就出生在北洋政府一个高官家庭,她的父亲曾在日本留过学。
她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一名名媛,看的是英文书,吃的是精致瓷器盛的饭菜,不知人间愁苦。
郑念一开始在天津南开中学读书,后来又在北平燕京大学就读。南开中学和燕京大学,都是当时中国的民校,燕京大学是司徒雷登创办的,那时与北大齐名。
▲右前为郑念
1930年,15岁的姚念媛去了英国留学,就读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。
在这里,她遇上了一生挚爱——同在英国留学的中国学生郑康琪。
“郎有情,妾有意”,两个年轻人迅速坠入爱河。
这位从来不缺高官、富商子弟追求的美女,就是看上了比自己大五岁、跟自己不那么门当户对的博士郑康琪。
1937年,等二人学成归国时,抗日战争已经爆发。
北方已经沦陷,两个年轻人只好去了相对安稳一点的重庆,郑康琪进了外交部工作,接着被派去驻澳长达七年之久。
郑念一路跟随。
国内战火连天,郑念和她的丈夫在悉尼度过了一段安稳而又美好的岁月。
1942年,两个人在澳州迎来了女儿的诞生。
如果这一家三口当时就留在澳洲,也许安安稳稳也能度过一生。只可惜,大概是太想念故土的缘故,这一家人于1948年回到中国。
当时,上流社会人士都往台湾、美国跑,他们似乎并没有感知到危险,选择了“反其道而行之”。
回国后,郑康琪则在上海继续担任外交官。
1949年,老蒋败走台湾,郑康琪夫妇选择了留在中国。也怨不得这对夫妻会做出这样的选择,毕竟他们生活在一个动荡不安的乱世,且在国外待得太久,对国内形势可能不大了解了。
上海解放时,新政府仍聘留郑康琪任陈毅市长的外交顾问。郑念也带着女儿经由香港到上海,参与红色中国建设。
1950年,郑康琪就任亚细亚石油公司(壳牌石油公司)上海分公司总经理。
那时候,郑康琪居住在市中心绿荫中半遮半掩的三层小洋楼,有仆人数名,专门的厨师、管家,国内外银行都有存款,生活精致优裕。
郑念穿旗袍而不穿解放装,出门有车接送,喜好研究古玩,家里陈设全是明清时期的古董瓷器,朋友也以外国人居多。
她的英国朋友说,她家“是这个色彩贫乏的城市中充满幽雅高尚情趣的一方绿洲”。
而当时偌大的上海滩,保持这种“解放前”生活水准的不过十来户。
1957年,郑康琪死于癌症。
郑念为了纪念丈夫,随了夫姓,并改名为“郑念”。
接着,拥有海外求学、就业经验的郑念被聘为总经理顾问。
在今天看来,这都是一个非常令人艳羡的职业。只是,在那个年代,这样的生活看似风光,实则危机四伏,因为一场浩劫即将到来。
3
1966年浩劫来时,郑念作为在外商公司就职过的“英国间谍”和腐朽资产阶级的代表,第一个被拉出来批斗。
同年8月,在红卫兵抄了郑念的家并没收其财产后,她被当作英国间谍软禁在家中, 9月被关进上海第一看守所。
郑念可能一辈子都没想过,人到中年自己会遭遇这样的劫难。
红卫兵抄家砸毁古董的时候,她用身体护住古董,想尽办法护住那些珍贵的文物。平反后,她把当时没被砸碎的古董捐给了国家。
在臭名昭著的“第一看守所”里,郑念被关押了七年。
七年里,她承受了不知道多少极刑、铐刑、拳打脚踢刑和精神虐待刑。
为了让她承认那些莫须有的罪行,郑念曾经有十多天双手被反扭在背后,手铐深深嵌进肉里,磨破皮肤,脓血流淌,伤口撕肝裂肺地痛。
在自传里,对这段经历,她是这么写的:
那时候我觉得,无论我受多大的苦,绝对不能做假供。假如做了假供,好好好,不要打我了,我承认自己是间谍,这个案子就结了。但以后谁来为我恢复名誉呢?
在身体状况已经差到不行时,她担心自己因为神志不清而屈打成招,甚至自编了一套运动操。
她咬着牙,抬着头不屈服任何屈打成招的行为。
郑念能做到这样,确实让人觉得意外。这个从小养尊处优,结婚后又被丈夫保护得很好,几乎没有承受过一点苦难的人,在真正的苦难来临的时候,居然能如此“硬骨头”。
很多人在写到郑念这段经历时,都会说她很坚强不屈。不过,对这一点,我还是存疑的。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:郑念若是屈打成招,等待她的会是肉体的灭亡而不仅仅是折磨?
承受非人的折磨时,能不能熬过去,靠的不仅仅是信念,还有求生的意志和本能。
对于郑念来说,那会儿她还有最牵挂的人:女儿。
她想活着出去跟女儿相见。
4
一夜之间从天堂掉到地狱,变得一无所有,经历严刑拷打、非人折磨,这些对于郑念而言可能都不算什么。
郑念最痛苦的时候,应该是听闻女儿死讯的时候。
在看守所,看守员拿了一件她女儿的衣服给她,她不信女儿唯一的一件棉衣穿了六年还是新的,就猜到女儿可能已经不在了,但是没人告诉她实话。
她自己也不敢确定,不愿确定。
后来,郑念被诊断为子宫癌,看守所准备放她出去。
郑念坚持要迫害她的人承认她是被冤枉的,并向她道歉。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,这种诉求必然被置若罔闻。
1973年,郑念被无罪释放。
出狱后,她听别人说,她女儿是自杀的。她不信,秘密调查女儿的死因,最终发现,女儿是被人活活打死才扔下楼的,扔下楼是为了制造她跳楼自杀死亡的假象。
我初略算了下时间,她女儿死的时候应该只有25岁。那时,她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演员。
活活打死?这是什么概念?
一个母亲听到自己的女儿被人活活打死,然后被扔下楼,而且早几年前就被人打死了,这又是什么概念?
我不知道郑念是怎么熬过来的,估计每一次呼吸都能给她带来透心彻骨的痛吧?
经过多方打探,她知道了杀人凶手的名字——胡永年,这位当年“上海体育系统造反总司令部”的“胡司令”。
郑念恨不能亲手把他给宰了,但没法做到。
1978年,浩劫结束,政府官员向郑念道歉。
1980年,早已失去了丈夫、女儿的郑念孤身一人,以去美国探望亲戚为由,拿到了出国的许可。
临走之前,郑念盯着公安局,希望他们能把女儿的案子弄清楚,结果后来郑念看到报纸,发现大运动期间迫害死了六个人的胡永年只被判了死缓。
郑念当时没有直接去美国,她先是从香港出境,到了加拿大渥太华,在那里生活了三年,最后才又来到美国华盛顿,从此定居下来,再没离开。
1996年,她在报纸上看到了凶手胡永年即将出狱,他的儿子儿媳等在监狱门口接走的消息,她很不忿。
我能理解这种不忿。流氓在运动中借运动的风头迫害人,把别人害得家破人亡,到头来却可以跟家人团聚,享受天伦之乐,而那些无辜死去的人,却永远沉睡在地底下了。
5
郑念出国时已经六十几岁了,但她很快适应了新生活。她独自生活在美国,买菜、做饭、洗衣甚至驾车。
1987年,72岁高龄的她,呕心泣血完成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本书:《Life and Death in Shanghai》。
翻译成中文名,就是《上海生死劫》,是纯英文式写作,该书被译为多种文字在各国出版,一出版就引起轰动(这本书在大陆已没有再版了)。
1990年,加拿大歌手Corey Hart在专辑《Bang!》中,专门写了一首钢琴曲《Ballade for Nien Cheng》向郑念致敬。
80岁时,她还精神抖擞地穿梭于各大高校做演讲,并将著书所得的优厚稿酬,以女儿的名字设立了“基金会”,专门资助大陆留美学生。
90岁时,她还出去跳迪斯科,开车去郊区郊游,并且结识了许多朋友。
她每天坚持做家务,自己做饭、洗衣、拖地,不愿意邻居把她当成老人来照顾。
2009年7月,郑念在家中洗澡不慎被热水烫伤住院,最后导致细菌感染,终致不治,于11月2日在美国华盛顿去世,享年94岁。
6
看郑念的故事,令我印象特别深的有几个细节。
第一个细节:
被抄家那天,三四十个陌生人忽然破门而入,在她家里乱砸一通。
郑念冒着被殴打的危险,用“可以去香港拍卖为国家赚外汇”的理由,保存下了家里明代的德化窑名家雕刻观音像、大青花瓷盆、顺德蓝白花瓶等数十件珍品。
她还帮助一名偷拿她戒指和手镯的女红卫兵打掩护,让小姑娘有机会把偷拿的东西“不着痕迹”地还回去,免于被同伴批斗的命运。
红卫兵还要拉走她的冰箱,她没有惊慌失措,而是吩咐厨师为她准备早餐,然后坐在厨房的桌子边,吃着配黄油和果酱的吐司,淡定地呷着咖啡,甚至还有心思告诉红卫兵小姑娘咖啡是什么。
精心呵护的家就这样被洗劫一空,她却镇静地对女儿说:
凡事总要往前看,不要往后看。想想那些古董,在属于我们以前,不知被多少人拥有过,经历过多少战争和天灾人祸。我们之所以能得到它,是因为有人失去了它。当它们为我所拥有时,我可以玩赏它们,现在,我失却了它们,就让别人去玩赏它们吧。人生本就是过渡,财产并不是最重要的。
第二个细节:
在看守所期间,郑念为了自保,不得不去温习语录,并且用这些语录来保护自己。
她爱干净,每天都用扫帚打扫屋子,有机会就洗澡,用借来的针线将毛巾缝制成马桶垫,给贮存水用的脸盆做盖子防灰尘。
为了不让被褥被墙上的尘土弄脏,她把原本就不多甚至是吃不饱的米饭,每顿留有一些当浆糊用,然后将攒起来的手纸一张一张地贴在沿床的墙面之上。
看守员嫌麻烦,她就振振有词地背出毛主席语录:“以讲卫生为光荣,不讲卫生为可耻”,使得看守竟无言反驳。
在牢狱中受尽非人的折磨,有人好心劝郑念放声嚎哭来引起恶势力发善心,她坚决不从:“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才可以发出那种嚎哭的声音,这实在太不文明了……”
在看守所被打得遍体鳞伤,郑念每一次如厕欲拉上裤侧的拉链都痛如刀割,但她宁愿忍受这钻心的疼痛也不愿衣不遮体,伤了风化。
第三个细节:
1989年,《上海生死劫》中文翻译程乃珊在华盛顿首次与郑念零距离接触。
已74岁的郑念开着一辆白色的日本车,穿着一身藕色胸前有飘带的真丝衬衫和灰色丝质长裤,黑平跟尖头皮鞋,一头银发,很旧上海,以致程乃珊都感叹:“她是那样漂亮!”
就这样三个细节,我问过自己:倘若我和她处于一样的境况,我能做到吗?我觉得我很难。面对这么多的打击,我可能已经垮了。
人们讲起家境优越的人,往往会想到一个词“娇生惯养”“温室花朵”,可在郑念身上,我们看不到这些。
她的三观应该在少年时代就已经定型,而那个时候她是优雅地站着生活的人,从来不需要跪着讨生活,所以她从小就知道:一个高贵的人,应该以这样的姿态活在这世界上。
郑念的所有表现,让我想起来一个词:贵族。
什么是贵族?西方的很多大哲学家、思想家提出过很多不同的看法,但它最核心、最基础的部分不是丰厚的物质、高高在上的权力,而是一种精神内核,也就是传说中的贵族精神。
贵族精神指的是哪些?
是自尊,是尊重别人,是讲规则,是“淡泊名利”。
个人的尊严比生命还要重要,这是人之所以成为人、之所以区别于动物的最核心的东西。
不管遇到什么困苦,郑念都保有作为一个人的自尊,不奉承,不迎合,不屈服,不向卑劣者下跪。不管自己处于何种境地,她也要保持作为一个人的优雅,这是她的自尊。
真正的尊重别人往往是建立在自尊之上的,一个人学会了自尊,才能真正地尊重别人。这一点,郑念也做到了。
在遭受批斗时,郑念注意保护偷窃者的自尊;在遭受牢狱之灾期间,她没有告发过任何人,甚至在那种形势下,她依然会为刘少奇说话,了解过那十年历史的人应该明白,能做到这一点的人,寥寥无几。
红卫兵来抄家的时候,郑念拿出宪法,跟造反派理论;她自己没做过的事情,打死也不会承认。女儿惨死,她选择用法律来解决问题。
她不是没胆,不是圣母,只是讲规则,懂得“一码归一码”。讲规则,也是贵族精神的一种,于此相对应的是什么?是不讲规则、无法无天的痞子精神、流氓精神。
郑念的贵族精神,还体现在她淡泊名利。
被抄家时,她很淡定,视所有的财物为身外之物。离开上海前,她把所有自己抢救下来的文物捐给了这个曾伤透她心的国家。
到了晚年,她独自生活在美国,却没有变成守财奴,甚至还捐出了自己的稿酬。
我们可以试问下自己:郑念能做到的这些,哪一条我们能做到?
如果做不到,你会不会觉得这个眼睛矍铄的老太太很令人钦佩?
在郑念的那本自传里,曾这样提到那场浩劫:
能否说,我们每个人身上,都潜藏着一种天赋的毁灭狂?我们所披着的文化外衣是十分脆薄、不堪一击的,事实上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潜伏着一种兽性。假若我还年轻,工人阶级出身,自幼接受并崇拜左的教育,相信这是正确的,那我会不会同他们一样行动?
你看,到了晚年,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之后,她也一点都不自大,更不着急着包装、炒作自己,为自己伸冤,而是保持着一种难得的清醒,敢于叩问时代、叩问自己的心。
在那本书里,她还明确表达了1948年选择留在国内的后悔。
是的,如果那时候她选择离开,或许他们一家人会过上特别幸福的生活。
只可惜,历史和生活都不能“如果”。
那一场实实在在的现实,改变了郑念的人生,也让我们有机会见到了这样一个令人钦佩的女性。
当一个人享过福、吃过苦,经历活着的种种磨难之后,还能乐观地活下去,那么TA就是一名不平凡的英雄。
我们都该和郑念一样,享受得了温柔乡,也背负得起命运的蹂躏和打击,永远拥有着拥抱幸福、对抗挫折的勇气。
全文完